距离上次写宝树日记,已经三个月了。每次上来匆匆瞄一眼,都看到好多宝妈肯关心地询问我二宝的情况,问我为什么不写日记了,每次我都很心酸,很想大哭一场,这漫长的三个月啊,真的过得太不容易了。
朋友李辛在多年之前的一封信中曾提道,凤凰浴火而重生,是为涅槃,麻雀钦羡凤凰风姿壮美,然而巨焰熔身蚀骨之痛,又岂是它们可以想象的?我记得当时我回信道:我不是凤凰,也无意为凤,我只愿做低矮枝头上叽叽喳喳的小鸟雀,为几粒黍米聒噪不休,吃饱喝足暖日头就此卑微琐碎而满足地过一生。他再次致信道:每个人都是凤凰。焚身之火燃起时,你无处可逃,无计可施,只能硬扛,要么成为涅槃重生的凤凰,要么成为沧海桑田变迁中的一粒微尘,湮灭不见。
言犹在耳,那个当年苦苦规劝处于逆境中的我坚守本心的人,却已湮灭不见。如今的我,仍然在焚身之火中苦苦挣扎,不知道能不能盼来涅槃重生的那天。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前尘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2014年1月14日,我们期待已久的二宝“韵文”顺利降临。3小时阵痛,12分钟分娩,无侧切无撕裂,6斤9两的健康宝宝。唯一的惊吓是,韵文双腿间那只深红色的正在沉睡的小鸟。韵儿爹吃惊不小,一把抓住医生的手,连连说这一定搞错了,我们的韵文是女儿啊,名字都取好了,英文名Melissa,中文名应韵文,小名熊熊。准备好的婴儿装,小床,床铃,彩带,气球,床帘,都是一水儿的鹅黄粉红,韵儿用过的东西。我们的小女儿,怎么可能长出这种东西?说好的姐妹花呢?医生也懵了,他手中的资料显示的也是女胎,他疑惑地跟身边的助产士核对了一下,半开玩笑地对韵儿爹说:对不起先生我们得确定一下现在这位是不是对的产妇,你确定这位太太是你妻子吗?韵儿爹已经完全晕菜了,完全无法消化医生的幽默,只是傻愣愣地看着他,对助产士递到手边的手术剪毫无察觉,我也处于极度震惊中,但是还是主动接过了手术剪,用力过度而脱力颤抖的手几乎握不住剪刀,好不容易才给自己剪断了脐带。就这样我的儿子来到了我的生命中,以这种我们完全无法料到的方式。从没想过我会有儿子,两次排畸B超显示都是女儿。怎么会这样?
还没从惊吓中恢复过来,另一个打击倏然而至,在美国,新生男婴都是会被割包皮的,除非父母强烈反对。我们自然没有反对,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,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如同外星来客一样的儿子被护士推走,去独自迎接他生命中的第一个手术。
割完包皮的儿子情绪很不稳定,日日夜夜哭闹不休,每次大小便更是嘶声大哭,大概是痛的吧?每次换下的尿布都很多血,虽然涂抹了很多凡士林油膏,却无法完全压制住出血。我完全不敢看这个哭到脱力的小东西,更不敢看他那血淋淋的腿间。
第一个礼拜的儿子很难带,而且几乎只愿意待在我身边,他可能凭本能认出了我是母亲,每次被抱离我身边就抽搐大哭,我日日夜夜地搂着他,另一方面还要安抚我的宝贝韵儿的情绪,那个礼拜,我几乎没有睡觉。一周之后,儿子包皮的伤口基本愈合,好带了一些。
然而另一个打击接踵而至。孕期我就发现左眼视力下降很厉害,视物模糊,那个时候我已经意识到眼睛出了问题,因为17年前我的右眼因为眼底出血,视网膜血肿和部分脱离而做过手术,到现在视力都很差,现在左眼也出了问题,我很忧虑。但是临近生产,就算是查出问题也无能为力,无法手术和用药,只能硬撑到生产过后,在经历了产后第一个礼拜的辛苦之后,我的视力退化非常明显,甚至出现了视物扭曲变形,视野中心区域点状缺失等症状,我知道,我的视网膜出问题了。
2014年1月21号,产后仅7天的我,冒着零下23度的酷寒,呼啸的北风和漫天的鹅毛大雪,进入了弗吉尼亚州最好的视网膜中心去检查眼睛,结果并不是我所预料的视网膜脱落,而是眼底黄斑裂孔,发展迅速,有短期内失明的风险,需要马上安排手术。
那个时候我犹豫了,因为这个手术后,我需要整整趴卧两个礼拜,随时保持脸朝下的姿势,无论上厕所还是吃饭睡觉走路,都需要保持这个姿势。我担心我的儿子和女儿无人照顾,也担心产后不久还未能复原的腰椎和颈椎会受到伤害。而验血结果显示我严重贫血,血小板也很低,医生也不敢贸然给我手术。我决定再缓一缓,等2月17号我的姨妈和外婆来美国后再做手术。那一段时间,我视力退化很厉害,几乎跟瞎子无异。
韵儿爹非常自责,很后悔没有早点带我就医。他怕我的眼睛无法复原,从此再无法开车,看书,打字。他经常说,早知道你眼睛这么严重,即使当时放弃胎儿,也应该早点给你治疗。可是我不后悔,每个妈妈都有这种感觉,虽然还未见面,却已经和肚子里的宝宝血脉相连,怎么都不忍心放弃他。男人是从见到宝宝的那一刻才开始做爸爸,而女人做妈妈,比他们早了十个月。
眼睛的忧虑还没有结束,另一重打击降临。我86岁的老外婆突然查出轻微脑梗,虽然没有其他不适症状,但是要坐这么久的长途飞机到美国还是有很大的风险。这个打击对我而言是最深重的,甚至超过了我对自己眼睛失明的忧虑。因为我知道我的外婆一直都想来看看美国,看看白宫,五角大楼,国会大厅,华盛顿纪念堂,水门宾馆,纽约911旧址,自由女神像,好莱坞,迪斯尼,赌城拉斯维加斯这些常常在报纸上读到的字眼。为了圆她这个梦,我们和她自己都付出了全部的努力,外婆很早就掏出不多的积蓄,办了赴美签证,买了往返机票,我们准备好了外婆的房间,小床,轮椅,预订了去纽约的大巴票,预约了参观白宫的时间,安排好了5月去洛杉矶,好莱坞和拉斯维加斯的全部行程。为了降低外婆坐飞机的风险,韵儿爹把她的机票升级到了头等舱,并预定了在北京转机时可以休息的机场旅馆。我们严密地安排一切,因为大家心照不宣,这可能是外婆最后的机会,到美国来看一看,看看她最爱的韵儿,和二宝,我甚至安排了二宝百日的时候去高级像馆拍几张全家福,到时候外婆一手抱着二宝,一手揽着韵儿,我和韵儿爹还有大姨妈站在她旁边,四世同堂,多么温馨的画面。。。
那段时间,我天天忧心如焚,以泪洗面,我可以想象外婆的失落和不甘,她在电话里对我哭诉:我想来看看你们,就算死在美国我也认了,只要你们不嫌弃我。。。我心都碎了,我怎么会嫌弃你!如果没有你18年含辛茹苦的养育,我如今哪有为人妻母,生儿育女的机会!
可是我无法说服我妈,我妈给了我和大姨妈很大的压力,导致大姨妈血压爆表,那段时间我跟我妈之间的龌龊也不断,真的可能又要爆发一次大战。最后外婆不得不含泪屈服了。她放弃了,我姨妈独自来到了我身边。可是在那之前,我的产后抑郁已经发展得很严重了,我整宿的失眠,流泪,自我厌弃,觉得生命就是一场无望的苦海,韵儿爹整宿地陪着我,怕我突然想不开。心理医生建议我服用抗抑郁的药物,可是我舍不得放弃母乳,每天只有看着儿子依偎在怀里大口吮奶的那一刹那,才能让我千疮百孔的心生出丝丝甜意,觉得生命还是有希望的。说来也怪,我天天失眠,发呆,脱发,崩溃大哭,情绪低落,食不下咽,体重暴跌,可我的奶水依然好得出奇,把儿子养得肥肥壮壮的,满月时已经超过10斤了,身高接近60cm。我舍不得放弃。
那时候还出了一件事,我家保姆突然发觉老公出轨,她的家人全都知道了,儿子亲眼见到父亲偷人,只都瞒着她一个,怕她在美国急出好歹来,然而女人的直觉是敏锐而可怕的,她还是察觉了,就在情人节当天,她比我崩溃得还要彻底。韵儿爹捧着玫瑰进家门就看到两个崩溃的女人抱头痛哭,敏感而贴心的韵儿不停地用湿巾擦拭我们俩的眼泪,唯有吃饱喝足的儿子没心没肺地呼呼大睡。。。从那天开始我家的保姆变得恍恍惚惚,情绪不稳,时常忘了给韵儿吃饭,忘了关煤气,忘了锁门,把锅烧焦等等。。。我很同情她,然而也很不放心她,如同得了强迫症,时不时去检查煤气,炉火,门窗,担心韵儿没有按时吃饭睡觉,担心儿子被她掉到地上,或者被毛毯堵住呼吸等等。。。
大姨妈到美国的第二天,我的身体全线崩坏了。在忍了一晚上的小腹剧痛之后,第二天清晨已经神志不清的我被韵儿爹送到了医院急救室,马上开始输液吸氧验血,做CT检查。结果是我严重贫血,免疫力低下,毛细血管全身性破裂,皮下淤血严重,心律不齐,心脏有杂音,胃肠道多处感染,菌群紊乱,电解质紊乱,酸中毒,胆汁渗出严重,胰腺发炎,渗脓严重等等。我还记得我昏昏噩噩地躺在病房里,韵儿一直趴在我耳边喊:妈妈起来,妈妈不要生病,妈妈陪我玩。。。我当时好想睁开眼抱住她,可是我的眼皮怎么都抬不起来,手指头都无法动,我好像散线了的稻草人一样,都散了,碎了,合不拢了。。。我全身的器官都严重地怠工或者罢工了,只有一个部门照常营业,丝毫不受影响,就是我旺盛的奶水,韵儿爹每过三个小时帮助我泵出一次,200ml左右,带回家给儿子吃。第二天干脆把儿子带到医院,睡在我旁边,每三个小时哺乳一次,还大便在我的病号服上面,留个纪念。
那次住院三天,我坚持不用任何影响哺乳的药物,医生选用的药物都是可以用在婴幼儿身上的,我拒绝了可能会有副作用的止痛药和抗生素。没有什么痛是忍不过去的,因为心永远比身体更痛。
2月24号,我全麻躺在了眼科医生的手术台上。医生对我身体的抗药性估计错误,也可能是乳汁分泌旺盛而降低了药效,反正手术还在进行的时候我就清醒了,恢复意识的瞬间剧痛袭来,在一团奇特的黄红色晕光中看到小镊子和小剪子在我眼中穿行。恐惧感比疼痛更汹涌,我下意识地开始挣扎,护士和助理医生赶紧压制住我不断挣动的手脚,死死压住我的头,我在如同窒息般的绝望和恐惧中盼到了手术结束。
那之后的一周,我几乎是活在地狱中。
必须时刻保持脸部朝下,于地面平行。然而我无法俯卧,因为涨奶严重,俯卧时如同压在两个鼓胀的水球上,奶液染湿了半张床。而且脸往下,不能偏,埋在枕头被褥中,几分钟就感觉气闷,我只好爬起来坐着,额头放在手臂上,趴在桌沿,一时半刻还没什么,时间久了,颈椎和腰椎酸痛得近乎折断的感觉,额头被压得淤血,青紫了一大片,碰一碰就痛得流泪,双臂被枕得酸麻,几乎无法抬起。吃饭时只能站在饭桌前,才能俯视饭碗,而且过度劳损的颈椎无法独立支撑沉重的头颅,吃几口就再也无法支持,只能再把额头放在桌沿上。韵儿爹只能跪坐在地上喂我吃饭,而这样的姿势,每一口吞咽都异常困难。晚上睡觉更如同身在炼狱,只能蜷起双膝跪在床上,额头抵住枕头,拼命呼吸,根本无法安眠。几天下来,我的体重落到了87斤,奶水胀得无法忍受,乳房摸上去全是硬块。怪异的姿势,挤奶非常不便。脊柱僵直,腰椎颈椎严重劳损,锁骨到盆骨都痛得要命,上半身每一块肌肉都为忍痛而时常震颤抽搐,我两次生娃受的罪加起来都抵不过这一半。那样的折磨,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感受,每天每刻我都是数着日子过的。
那段时间,最让我失落的,是看见自己的奶水白花花的流泻掉,我的儿子只能吃奶粉。他经常大哭着转来转去地寻找我,而我自身难保,每次,都只能让他失望。三个星期,我都无法哺乳。我的奶被用来给儿子洗澡洗脸,据说这样对湿疹有好处。
时至今日,我的眼睛依然没有复原。裂孔虽然已经弥合,视野却仍然残缺,视物模糊变形。医生说有的人会持续恢复,有的人,也就这样了。每天睁眼醒来,我都在努力抑制自己心中的抑郁和沮丧。我有两个孩子,我不能被这样的病痛打垮,纵使从今以后不能再自如地开车看书打字聊天又如何呢?只要我还能够看到我孩子天真的笑颜,也就足够了。下半生,就为他们而活吧!把自己对美,对自我完满的渴求强行压制下,压到最低,压到尘埃里,这样,是不是就不用痛苦了?
身体还是很不好,免疫系统全线崩漏,这短短的三个月间,我先后还经历了支气管炎,乳腺炎,风疹和低血糖低血压。昨天我还在跟韵儿爹说,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身体无病无痛轻松健康是在多久以前了。身体千疮百孔,但是我的心智却越来越固执,在纷纷扰扰的折磨中始终抱着一个执念,我要活下去,好好活下去,不吃任何药地坚持下去,因为我有一个儿子,我要给他喂奶,我还有一个女儿,我要带她去看樱花。就这样,我一天天地支撑下来了,除了眼睛手术后那两个礼拜,我真的没有再用任何药物。所有的病痛和炎症都靠顽固不化的执念和大量的饮水来硬抗过去了。我终于熬过了漫长的寒冬,迎来了樱花盛开的春天。
可是,每次越洋长途和视频中,感受到外婆强行压制住的落寞,悲伤和思念,我的心就如压了铅块一样的沉重,纵使对着满园的樱花如雪,对着儿子女儿活泼可爱的纯真笑颜,我的笑容里,也始终有阴影。
我已经很累了,有时候一躺下就真的不想再睁开眼。可我依然每天醒来,然后再营营役役地度过忙碌疲倦的一天。最了解我的外婆曾经说过,我心重,特别怀旧重情,跟她一样,这样心重的两个人,远隔重洋,彼此思念却不得相见。身体的疲乏即使有解除的一天,心灵的枷锁,却不知道要背到几时?
凤凰浴火重生,我这种做不了凤凰的凡人,在焚身的烈火中苦苦熬煎,不知道什么时候,才可以真正的涅槃重生?
全家近照
日志原文:https://home.babytree.com/u/u71600490439/j/1264851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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