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天开始,我就挑着铜钱走十多里路进城去还债。铜钱上盖着的南瓜叶是我娘和家珍去采的,凤霞看到了也去采,她挑最大的采了两张,盖在担子上,我把担子挑起来准备走,凤霞不知道我是去还债,仰着脸问: "爹,你是不是又要好几天不回家了?" 我听了这话鼻子一酸,差点掉出眼泪来,挑着担子赶紧往城里走。到了城里,龙二看到我挑着担子来了,亲热地喊一声: "来啦,徐家少爷。" 我把担子放在他跟前,他揭开瓜叶时皱皱眉,对我说: "你这不是自找苦吃,换些银元多省事。" 我把最后一担铜钱挑去后,他就不再叫我少爷,他点点头说: "福贵,就放这里吧。" 倒是另一个债主亲热些,他拍拍我的肩说: "福贵,去喝一壶。" 龙二听后忙说:"对,对,喝一壶,我来请客。" 我摇摇头,心想还是回家吧。一天下来,我的绸衣磨破了,肩上的皮肉渗出了血。我一个人往家里走去,走走哭哭,哭哭走走。想想自己才挑了一天的钱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,祖辈挣下这些钱不知要累死多少人。到这时我才知道爹为什么不要银元偏要铜钱,他就是要我知道这个道理,要我知道钱来得千难万难。这么一想,我都走不动路了,在道旁蹲下来哭得腰里直抽搐。那时我家的老雇工,就是小时候背我去私塾的长根,背着个破包裹走过来。他在我家干了几十年,现在也要离开了。他很小就死了爹娘,是我爷爷带回家来的,以后也一直没娶女人。他和我一样眼泪汪汪,赤着皮肉裂开的脚走过来,看到我蹲在路边,他叫了一声: "少爷。" 我对他喊:"别叫我少爷,叫我畜生。" 他摇摇头说:"要饭的皇帝也是皇帝,你没钱了也还是少爷。" 一听这话我刚擦干净脸眼泪又下来了,他也在我身旁蹲下来,捂着脸呜呜地哭上了。我们在一起哭了一阵后,我对他说: "天快黑了,长根你回家去吧。" 长根站了起来,一步一步地走开去,我听到他嗡嗡地说: "我哪儿还有什么家呀。" 我把长根也害了,看着他孤身一人走去,我心里是一阵一阵的酸痛。直到长根走远看不见了,我才站起来往家走,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。家里原先的雇工和女佣都已经走了,我娘和家珍在灶间一个烧火一个做饭,我爹还在床上躺着,只有凤霞还和往常一样高兴,她还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受穷了。她蹦蹦跳跳走过来,扑到我腿上问我: "为什么他们说我不是小姐了?" 我摸摸她的小脸蛋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好在她没再往下问,她用指甲刮起了我裤子上的泥巴,高兴地说: "我在给你洗裤子呢。" 到了吃饭的时候,我娘走到爹的房门口问他: 给你把饭端进来吧?" 我爹说:"我出来吃。" 我爹三根指头执着一盏煤油灯从房里出来,灯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,那张脸半明半暗,他弓着背咳嗽连连。爹坐下后问我: "债还清了?" 我低着头说:"还清了。" 我爹说:"这就好,这就好。" 他看到了我的肩膀,又说: "肩膀也磨破了。" 我没有作声,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,她们两个都泪汪汪地看着我的肩膀。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饭,才吃了几口就将筷子往桌上一放,把碗一推,他不吃了。过一会,爹说道: "从前,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,鸡养大后变成了鹅,鹅养大了变成了羊,再把羊养大,羊就变成了牛。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。" 爹的声音里咝咝的,他顿了顿又说: "到了我手里,徐家的牛变成了羊,羊又变成了鹅。传到你这里,鹅变成了鸡,现在是连鸡也没啦。" 爹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,笑着笑着就哭了。他向我伸出两根指头: "徐家出了两个败家子啊。" 没出两天,龙二来了。龙二的模样变了,他嘴里镶了两颗金牙,咧着大嘴巴嘻嘻笑着。他买去了我们抵押出去的房产和地产,他是来看看自己的财产。龙二用脚踢踢墙基,又将耳朵贴在墙上,伸出巴掌拍拍,连声说: "结实,结实。" 龙二又到田里去转了一圈,回来后向我和爹作揖说道: "看着那绿油油的地,心里就是踏实。" 龙二一到,我们就要从几代居住的屋子里搬出去,搬到茅屋里去住。搬走那天,我爹双手背在身后,在几个房间踱来踱去,末了对我娘说: "我还以为会死在这屋子里。" 说完,我爹拍拍绸衣上的尘土,伸了伸脖子跨出门槛。我爹像往常那样,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向村口的粪缸走去。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,有几个佃户还在地里干着活,他们都知道我爹不是主人了,还是握住锄头叫了一声: "老爷。" 我爹轻轻一笑,向他们摆摆手说: "不要这样叫。" 我爹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了,两条腿哆嗦着走到村口,在粪缸前站住脚,四下里望了望,然后解开裤带,蹲了上去。 那天傍晚我爹拉屎时不再叫唤,他眯缝着眼睛往远处看,看着那条向城里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。一个佃户在近旁俯身割菜,他直起腰后,我爹就看不到那条小路了。 我爹从粪缸上摔了下来,那佃户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来,看到我爹斜躺在地上,脑袋靠着粪缸一动不动。佃户提着镰刀跑到我爹跟前,问他: "老爷你没事吧?" 我爹动了动眼皮,看着佃户嘶哑地问: "你是谁家的?" 佃户俯下身去说: "老爷,我是王喜。" 我爹想了想后说: "噢,是王喜。王喜,下面有块石头,硌得我难受。" 王喜将我爹的身体翻了翻,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一旁,我爹重又斜躺在那里,轻声说: "这下舒服了。" 王喜问:"我扶你起来?" 我爹摇摇头,喘息着说: "不用了。" 随后我爹问他: "你先前看到过我掉下来没有?" 王喜摇摇头说: "没有,老爷。" 我爹像是有些高兴,又问: "第一次掉下来?" 王喜说:"是的,老爷。" 我爹嘿嘿笑了几下,笑完后闭上了眼睛,脖子一歪,脑袋顺着粪缸滑到了地上。 那天我们刚搬到了茅屋里,我和娘在屋里收拾着,凤霞高高兴兴地也跟着收拾东西,她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了。 家珍端着一大盆衣服从池塘边走上来,遇到了跑来的王喜,王喜说: "少奶奶,老爷像是熟了。" 我们在屋里听到家珍在外面使劲喊: "娘,福贵,娘……" 没喊几声,家珍就在那里呜呜地哭上了。那时我就想着是爹出事了,我跑出屋看到家珍站在那里,一大盆衣服全掉在地上。家珍看到我叫着: "福贵,是爹……" 我脑袋嗡的一下,拼命往村口跑,跑到粪缸前时我爹已经断气了,我又推又喊,我爹就是不理我,我不知道该怎么办,站起来往回看,看到我娘扭着小脚又哭又喊地跑来,家珍抱着凤霞跟在后面。 我爹死后,我像是染上了瘟疫一样浑身无力,整日坐在茅屋前的地上,一会儿眼泪汪汪,一会儿唉声叹气。凤霞时常陪我坐在一起,她玩着我的手问我: "爷爷掉下来了。" 看到我点点头,她又问: "是风吹的吗?" 我娘和家珍都不敢怎么大声哭,她们怕我想不开,也跟着爹一起去了。有时我不小心碰着什么,她们两人就会吓一跳,看到我没像爹那样摔倒在地,她们才放心地问我: "没事吧。" 那几天我娘常对我说: "人只要活得高兴,穷也不怕。" 她是在宽慰我,她还以为我是被穷折腾成这样的,其实我心里想着的是我死去的爹。我爹死在我手里了,我娘我家珍,还有凤霞却要跟着我受活罪。 我爹死后十天,我丈人来了,他右手提着长衫脸色铁青地走进了村里,后面是一抬披红戴绿的花轿,十来个年轻人敲锣打鼓拥在两旁。村里人见了都挤上去看,以为是谁家娶亲嫁女,都说怎么先前没听说过,有一个人问我丈人: "是谁家的喜事?" 我丈人板着脸大声说: "我家的喜事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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