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汉唱完,长长吐了一口气,说:“我歇进那店,就不想走了。灵转背转她爸,偷得给我吃羊肉扁食,荞面饹饹……一到晚上,她就偷偷从她的房子里溜出来,摸到我的窑里来了……一天,两天,眼看时间耽搁的太多了,我只得又赶着牲灵,起身往口外走。那灵转常哭得像泪人一样,直把我送到无定河畔,又给我唱信天游……” “大概唱的是‘走西口’吧?对不对?”加林笑着说。 “对着哩!”说着,老汉又忍不住唱了起来。他的声音是沙哑的,似乎还有点哽咽; 并且一边唱,一边吸着鼻涕—— 哥哥你走西口,小妹妹实难留;手拉着哥哥的手, 送你到大门口。哥哥你走西口,小妹妹送你走;有几句知心话, 哥哥你记心头:走路你走大路,万不要走小路;大路上人马稠, 小路上有贼寇。坐船你坐船后,万不要坐般头;船头上风浪大, 操心掉在水里头。 日落你就安生,天明再登程;风寒路冷你一个人, 全靠你自操心。哥哥你走西口,万不要交朋友;交下的朋友多, 你就忘了奴——有钱的是朋友,没钱的两眼瞅;哪能比上小妹妹我, 天长日又久…… 德顺老汉上气不接下气地唱着。到后来,已经曲不成调,变成了一句一句地说歌词;说到后来,竟然抽抽搭搭哭起来了;哭了一阵,又嘿嘿笑出了声,说:“啊呀,把它的!这是干甚哩!老呀老了,还老得这么不正相!哭鼻流水的,惹你们娃娃家笑话哩……”巧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在了加林的胸脯上,脸上静静地挂着两串泪珠。加林也不知什么时候,用他的胳膊按住了巧珍的肩头。月亮升高了,远方的山影黑黝黝的,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。路两边的玉米和高粱长得像两堵绿色的墙;车子在碎石子路上碾过,发出轻微的沙沙声;路边茂密的苦艾散放出浓烈清新的味道,直往人鼻孔里钻。好一个夏夜啊! “德顺爷,灵转后来干啥去了?”巧珍贴着加林的胸脯,问前面车子上黯然伤神的老汉。 德顺老汉叹了一口气:“后来,听说她让天津一个买卖人娶走了。她不依,她老子硬让人家引走了……天津啊,那是到了天尽头了!从此,我就再也没见我那心上的人儿!我一辈子也就再不娶媳妇了。唉,娶个不称心和老婆,就像喝凉水一样,寡淡无味……”巧珍说:“说不定灵转现在还活着?” “我死不了,她就活着!她一辈子都揣在我心里……” 车子拐一个山峁,前面突然亮起了一片灯火,各种建筑物在月亮和灯火交织的光气里,影影绰绰地显露了出来—— 县城到了。德顺老汉摸出酒壶抿了一口。他手里虽然不拿鞭子,也还像一个吆牲灵出身的把式那样,胳膊在空中一抡:“得儿——” 两辆车子轻快地跑起来,驴蹄子得得地敲打着路面,拐上了大马桥,向县城奔驰而去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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