即使四五岁的孩子也可以发现,《疯狂妈妈国》是一部—用显而易见的方式—向桑达克脍炙人口的《野兽国》致敬的作品。
疲惫不堪的妈妈决定罢工,她丢下家务、丈夫和孩子独自上楼,把自己锁在浴室里,双目紧闭,泡在浴缸中。这本书一开篇就为读者揭开了一个非常鲜见的角度—一个想败走他方的妈妈。
在传统故事里,“妈妈”这个角色往往被定义为温柔似水更兼刚强不屈。总体来说,这暗合了社会进化论中对“妈妈”这一工种的全部需要。千百年来,“妈妈”都是家庭的桥头堡和最坚固的防线。她们(或者说我们)被要求是“随时做好准备的”“坚韧的”“永远微笑的”“承担责任的”“绝不背弃的”,是避风港,是灯塔,是洞开的温暖臂弯,是托天巨人。受困于如此层层定义,久而久之,为配得上“合格妈妈”的身份,初为人母者越来越淡化自己的主体性,放弃自己的个人兴趣和生活节奏,全方面地承担起了“付出者”和“牺牲者”的责任,而社会和家庭则倾向于视这种情况为理所当然。那些“没有做好准备的”“不抗挫的”“大吼大叫的”妈妈,被斥为“完全不合格”“不配有孩子”,因而被打入另册。
然而,没有人是完美无缺的存在,妈妈不—可—能完美!如果意识不到这个重要的事实,夫妻、母子—这些家庭关系就无法结成日常生活的同盟,无法在这困难重重又无比美好的岁月长路上心无芥蒂地携手走下去。
坦承并一起接受“妈妈会失败,妈妈会愤怒和难过,妈妈是有失败感的人”,是一道亲密关系的课题。这道课题最重要的考生不是别人,正是在一地鸡毛的琐碎生活中举步维艰,又想掩盖自己力有不及的所有妈妈们。只有在承认“失败”,承认“做不到”,并把这样的信号释放给家庭成员的时候,命运的故事才不再遍布“全然的牺牲”,才能有所转机。
《疯狂妈妈国》就是在妈妈丢下所有为妻为母的责任,独自上楼泡澡时,故事开始转圜。
在书中,浸泡在浴缸里双目紧闭的妈妈,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志性意象。在此之前,也有一些童书触及过“因家事烦乱而崩溃的妈妈”,但几乎没有一条出路是让妈妈夺门而去,与赤裸的自己在一起。
作为一个饱尝过无数失败感的妈妈,我非常喜欢“败走后浸泡在浴缸里的妈妈”这个意象。如果把这一页作为“一个情境结束”和“另一个情境展开”的过渡,这位妈妈走到了现实与想象叠加的边缘。在这本书里,在这个关键性时刻,她并不是和自己的义务、自己的感情、自己的回忆、自己的责任在一起,而纯纯粹粹的,是和自己的身与心在一起。
身处把你打倒在地的失败感中,妈妈一片空白,一片虚无。“浴缸”同样也是作为“人”的妈妈重回“子宫”的意象。只有在最低谷,妈妈作为独立个体的幻想之旅才真正开始。
于是,故事继续发展下去,妈妈随波逐流,放任自我,来到“疯狂妈妈国”。在“疯狂妈妈国”里的狂欢,足以让每一个经历过自由时光的妈妈会心一笑。因为,那的的确确是“抛夫弃子”时,妈妈作为女人独自偷欢的好时光。
然而,从另一个角度说,妈妈的确已经成为“妈妈”,她内心的自我属性已然改变。在狂欢的高潮时,“仿佛魔法一般”,妈妈听到了千里之外的“需要”。她主动交出自由的权杖,从“疯狂妈妈国”回到现实。此时,“一杯茶正等着她,一切都很好。”浸泡在浴缸中的妈妈面露微笑,她已身心合一,再度理解—并再度全然接纳了自己所选择的生活之所有意义。
最后,这个故事结束在“她在家里”的陈述中。我们和这位年轻的母亲一起经历了一整本书惊心动魄、狂乱起伏、现实与幻想交织的身心之旅。然而,这样蕴含人生抉择的剧烈历程是缄默的、隐秘的,甚至是孤独的。对家庭来说,近乎每一天、每一次的愉快结局,都只是平平淡淡的:“她(妈妈)在家里。”
每一个寻常的日子,都是妈妈们锻造自我之旅。维系家常岁月的,唯靠磨与炼。而这样的事,这背后的雨狂风骤,只有妈妈们心有所悟。
这就是我喜欢这本书的原因。它真实塑造了一个曾经败走的妈妈,一个身心一片空洞的妈妈,一个心有旁骛的妈妈,一个在失败感中挣扎过日子的妈妈……而这样的妈妈,却依然是“足够好的妈妈”。
这就是这本书最大的意义所在。足够好的妈妈不同于“完美主义妈妈”,却是最真实的存在。在此之前,所有对“完美妈妈”的鼓吹,既剥夺了孩子的成长,也漠视了妈妈的自我成长。归根到底,只有接受妈妈的挫败,孩子和家庭才会走向新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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