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年前,琅大人在镇上开了家名为“弥生”的药店。 阿爹阿娘送我来这里当学徒时,药店还只是间草棚子,晃晃悠悠地瘫在街角。 那时候我年纪小,只见别人的店铺都叫“张记”“李记”,颇不理解为什么药店的名字叫“弥生”。 我记得找琅大人问话的那天,他喝得伶仃大醉,可还是温柔地拍拍我的脑袋说: “因为我们药店是弥补尘世之人的人生缺憾才存在的啊。” 我跟随琅大人已有千年,千年间他从来不管坐在对面的是人还是神魔,只要谈妥价码,就可以交易。 琅大人平日闲散,店里的事大多交由我和阿鸾料理——我照应铺面,阿鸾则负责看管那间满是奇珍的库房。 阿鸾本是只青鸾鸟,我来店里的时候他就已经跟在琅大人身边了。 初时我还有些怕他,总觉得这个时而化人、时而变鸟的俊朗少年是什么可怖的妖怪。 虽已相识千年,对于阿鸾,我知之甚少。 有时他不声不响地消失几个月,琅大人也不曾说什么。 我不愿打听旁人的事,只是他一走,琅大人就不得不回店里帮忙,这让我多少有些不痛快。 因为大多数时候,琅大人实在是个讨人厌的掌柜。 比如今天我明明已经忙到要死,他偏偏要我做绥草糖来吃。 绥草糖是小时候琅大人拿来哄我的甜食,那时我刚离开阿娘,夜夜做噩梦,经常哭着醒来。 琅大人便做了绥草糖,嘱咐我睡前含在嘴里,就会做个好梦。 “九儿,绥草糖要做得甜一些。”琅大人端着酒杯斜倚在藤床上,眯着眼晒太阳。 “然后呢······”他扬起一边唇角,“再去库房帮我拿些箜青酒来。” 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,低头搅弄着糖霜:“自己去!” 若在小时候,我是不敢这样放肆的,但现在毕竟是长大了。 况且,琅大人虽在外人眼里神秘莫测,但在我看来,不过是个无赖的酒鬼。 这酒鬼也不恼,呵呵一笑,自己站起了身,宽袍广袖大开大合,极尽高贵优雅。 那样好看的琅大人,竟让我有一瞬间的失神,只呆呆地伸出手指说:“阿琅,你袖子粘到糖霜了。” 不料,他倒是潇洒,将外衫褪下,随手一扬,转眼间就换了正经神色。 “九儿,来客人了。” 我随他走到前堂时,只见一个娇俏的女子坐在柜台边。 她见到我和琅大人,眼睛弯成了两个小月亮: “我听人说,你们这里可以弥补人生的缺憾。” “是。”琅大人略一点头,清清冷冷地开口。 “无论什么样的缺憾都可以么?”女子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 她同我们说话的时候,脸上虽然一直挂着笑,可我瞧着那笑却没进到眼睛里。 “无论什么缺憾都可以弥补。”琅大人俯身凑近女子,声音低沉。我闻到他身上微微散出的箜青酒香味,像是一种引诱。 “告诉我,你想要弥补什么?” “姻缘。” 女子苏茴的情路实在坎坷。 她为了初恋男友放弃前途,陪他度过了最苦的日子,耗尽了青春。 结果,相恋十年的男人为了钱财将她一脚踹开,转身投入别人怀抱。 伤心欲绝的苏茴回到老家,接受了父母安排的相亲,和一个“凤凰男”结为夫妻。 婚后两人生活观念南辕北辙,苏茴一刻也无法忍受,打掉孩子和“凤凰男”离了婚。 第三段感情算是一场奇遇。 离婚后的苏茴在酒吧和小白脸一见钟情。 小白脸不是骗子,他比苏茴小十岁,算是个富二代,和苏茴在一起最初只是一时心动。 后来感情日益加深,小白脸向苏茴求了婚。 虽然在爱情里被伤了一次又一次,苏茴依然全身心地享受这段美妙的时光。 小白脸的父母极力反对,甚至要和小白脸断绝往来。 可爱情里的疯子哪能听进去别人说什么? 小白脸义无反顾和苏茴结了婚,婚后还生了个女儿。 原以为生活可以一直幸福下去,没想到小白脸在女儿一岁时向苏茴提出了离婚。 原因很简单,厌倦了,就分开。 苏茴哭着问琅大人:“我到底做错了什么?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可以好好爱我的人······” 琅大人拍拍她的肩膀,递上了一方绢帕,转身吩咐我包一些绥草糖给她。 “如果已经走不下去了,不如分开吧,只是你还有孩子尚幼,行事之前皆需再三思量。 “姻缘之事自有定数,我帮不了你太多,所以此次问诊,我不收你丝毫报酬。”他把糖放在苏茴手上。 “这包绥草糖你且拿去,撑不下去的时候就吃一颗,或许会让你感觉好一些。” 苏茴拿着绥草糖离开时,一直向琅大人道谢。可是她不知道,弥生店从没有免费的好事。 绥草糖只会让人更加痛苦,就像小时候我想阿娘的时候,会含着绥草糖睡一觉。 梦里真是幸福,阿娘抱着我,阿爹带我们一起去踏青。 可醒来后就会陷入更大的空虚之中。 小时候我为了不醒过来,吞了整整十颗绥草糖。幸而阿鸾及时发现,琅大人才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。 只怕苏茴不久于人世了,我唯独担忧她那年幼的女儿该如何自处······ 我久久地站在门前,看着苏茴离去的方向发愣,却听见琅大人说:“阿鸾,我让九儿做了绥草糖。” 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,片刻后阿鸾低着头,从店门口慢吞吞地走了进来。 “大人······”阿鸾喃喃地喊了一声,浓重的水汽盖住了后面的话语。 我与阿鸾相识千年,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。 那天晚上,琅大人陪着阿鸾喝了很多酒。 月上中天,琅大人叹了口气,拈起一枚绥草糖递给阿鸾。 “这也是为你好······” 阿鸾很快就睡着了,琅大人把他扔在藤床上,拉着我坐在凉亭下继续喝酒。 “阿鸾今日怎么了?”我有些担忧地看着藤床上不省人事的少年。 “你知道苏茴是谁么?”琅大人将手中的那杯箜青酒饮尽,示意我再添一杯。 “不许再喝了!” “不给酒喝就不给讲故事。” 我早就说过,琅大人很会耍无赖。 琅大人的故事里,阿鸾曾是西王母的青鸾鸟,因着身份尊贵,少年心性不知收敛,自幼便有些盛气凌人,成年后仍不改轻狂。 那年春色正好,阿鸾与一众狐朋狗友到扶桑山上狩猎,正遇见太阳之子金乌欺辱一个女仙。 阿鸾虽跋扈,可本性纯善。他痛打了金乌,救下重伤的女仙。 女仙名唤苏茴,是太阳神殿的执纨侍者。 恰是初见两心欢,青鸾和苏茴坠入爱河。 而金乌受辱后自是不肯罢休,几次三番寻衅,却屡屡败于下风。 恼羞成怒的金乌在一个雨夜,用下作手段玷污了苏茴。 气疯了的阿鸾执剑闯入太阳神殿,亲手杀了金乌。 这件事在当时甚是轰动,神族数万年的平静被阿鸾的长剑刺破。 痛失爱子的太阳神在盛怒之下要以太阳之火焚烧阿鸾,意欲让他为爱子殉葬。 就连阿鸾自己也认定此番在劫难逃。 不料,苏茴居然趁神殿守卫松懈之时,潜入神殿,私自将他放走。 当时的苏茴不过是一界散仙,明知忤逆太阳神的代价就是魂飞魄散,却还是一片痴心不改。 待到苏茴已被太阳神焚化成散尘的消息传来时,阿鸾才惊觉,她是用了多大勇气去奋不顾身地守护所爱之人。 而自己却没有牵起她的手一起离开。 几千年前,他红着眼睛跪在琅大人面前,发誓不管付出什么代价,一定要救苏茴。 琅大人说,太阳之火可焚万物,苏茴的元灵已然尽毁。 若要救她也不是没有办法,只是他要阿鸾此生仅奉自己为主,誓死效忠。 阿鸾默默地对着琅大人磕了个头,从此成了弥生店里的仆从。 琅大人说,修复仙者的元灵须用有慧根的元灵为引。 因着机缘,千年前琅大人救下了一个犯逆天之讳的宋姓书生,后来自毁百年修为,换得书生的元灵。 药引易寻,苏茴的元灵碎片却早已散入六界,且每一片都被太阳神咒以情劫。 几千年来,青鸾寻遍三千凡世,一点一点拼凑着苏茴的模样。 “每一世她都挺惨的,只愿此生有绥草糖能让她走得安稳一些。”  不知是不是醉酒的缘故,琅大人说话的口气似乎掺杂了许多说不清楚的感情:“九儿,这算不算我做了件好事······” “算的算的。”我笑着拍了拍他的头,醉酒之后的琅大人与平日很是不同。 “可是,阿琅,究竟要等到何时,苏茴才会回到阿鸾身边?” “我不知道······”琅大人疲懒地把脑袋放在我的肩上,“或许要几千年,或许明天。 “况且,以命易命的买卖我实在不愿插手,良心可是会痛的······” “你还晓得良心?”我捂着嘴低笑。 “唔······虽说只是把宋书生当作药引,可是千年情谊,真要我出手时,我确实有些不忍······” 他嘀嘀咕咕地盘算着,我懒得理他,回房取了一床锦被搭在阿鸾身上。 藤床上的阿鸾似乎做了个美梦,我第一次见他脸上露出那样温暖的笑意:“苏茴······” 我叹了口气,坐回琅大人身边,帮他斟了一杯箜青酒:“最后一杯。” 他笑了笑,抬手饮尽:“好。” 我将桌上的杯盏收拾好,正打算离开,回眸发现琅大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阿鸾。 “琅大人······” 他回了神,幽幽地开口: “九儿,你说,阿鸾看似逃脱了太阳之火的惩罚,可这些年要他亲眼看着所爱之人在情劫中挣扎却无计可施,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折磨?” 他说这话时,我想起白日里哭泣的苏茴,心里不知为何有些许安慰。 原来在那样痛苦的生活里,她从来不是一个人在煎熬。 有一个人,在她看不见的地方,与她一起承担着劫难之苦······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件幸事,隐约记得有个凡人说过“不如不遇倾城色”。 “阿琅,如果当初他们不曾相遇,如今会不会各自逍遥快活?” 琅大人的眼睛转向我,漆黑的瞳孔里藏了一团迷雾。 他沉默了很久:“这世间哪有那么多‘如果’,弥生店千年,所见痴男怨女无数,不知有多少抱怨过,如果当初没有遇到那个人就好了。 “可当真要再重来一次,不知多少人又要重蹈覆辙······” “九儿,你要知道,很多时候,在遇到那个人之前,生命只是漫长而了无意趣,所以哪怕明知相遇就是万劫不复,也依旧会飞蛾扑火。” “这种事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。旁人捉摸不清的······”月亮的影子投进琅大人的瞳孔,我看到两个亮亮的光点。 “只是可怜世间不知多少凡人如苏茴,被爱而不自知。” 他起身抄起锦带将长发松松地束起,走到我面前,又斟了一杯箜青酒。 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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