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康试探问岳小桐,他们订婚,要不要给岳霖一张请柬呢。谢康说,到底你们也是兄妹,现今我们公司又跟岳霖公司有合作,刚签了两笔合同,日后少不了碰面的。 小桐果断摇头,谢康,你在外面跟岳霖如何合作都好,穿一条裤子也无妨,但日后进了家门,不许你提起他。 谢康无奈摇头,当真有那么大仇恨?再怎么也是手足,你们可都姓岳。 小桐皱起眉头,谢康,别碰我底线。 谢康立刻掩住双唇,再不吭声了。 谢康知道岳小桐的性子,她较起真来,当真八匹马也拉不回。 谢康还知道,除了知道他俩是同父异母的兄妹,其他,作为准未婚夫的谢康一概不知,小桐不说,也不让谢康问。 谢康也只好不问,不提。 订婚之日一天天临近,谢康公司那段事多,小桐也不闹他,包括看婚纱这种事,小桐跟谢康说,我喊了妈一起去,反正她闲着也没事儿。 谢康最喜欢小桐这点儿,性子倔是倔,但通情达理,没有一般小女人那种矫情,多事儿。 小桐倒是也想把老妈喊出来逛荡逛荡,两年前,小桐爸把公司全权交给岳霖后,小桐妈就闲置下来, 除了按月收收几处房子的租金,大多时候无所事事,巴不得小桐每日扰她。 但那日不等小桐开口,老妈电话先打了过来。电话里,老妈有点儿急冲冲地跟小桐说,岳霖出事儿了,是大事儿,他这段身体不舒服去做了个检查,检查结果,竟是肾什么小球…… 老妈想了片刻,对,肾小球肾炎。 小桐没听明白,问什么是肾小球肾炎?严重吗? 老妈说何止严重,就是那种需要换肾的病,否则的话…… 老妈压低声音,否则没几年活头呢。小桐你说这是不是老天长眼啊,我可没咒他,是他自己的命…… 妈你别说了!小桐嗷一嗓子打断了老妈已经盖不住的幸灾乐祸。 小桐妈被小桐的暴喝吓一跳,半天才反应过来,小桐你抽啥风啊?我说错了吗,那些年他怎么对你妈怎么对你的你忘了是吧?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。你朝我吼什么,他这病也不是我让得的,他就得了我能怎样? 小桐缓了口气,嗓音放低下来,你跟我爸也是多年夫妻,你替我爸想想成不?我爸得多难受啊。 小桐都能想出来这事儿一出,她爸肯定受不了。 小桐妈不吭气了。 小桐沉默了片刻,问道,在哪个医院呢? 小桐妈犹豫了一下,跟小桐说了。 挂了电话,小桐心里突然一阵子空。 2 小桐心里空了好大一阵子,直到婚纱店打电话询问她啥时过去,小桐回过神来,怔怔片刻后回复对方有事过不去了,改天。 之后小桐打车去了医院。 路上,小桐大致算了一下,她有许久,没有见过岳霖了。 也没有过任何联系。 有七八年了吧,她最后一次见岳霖,十五六岁,读高二或高三。 后来他们就没再见过。 连记忆都模糊了,只依稀记得那时候岳霖桀骜,冷漠,下巴的轮廓,高挺的鼻梁和眼神里,都透着一股子孤寒。 那时候的岳霖像荒野的荆棘,坚硬锋利。 小桐也有个把月未见自己老爸了,打了电话把他从病房喊出来,小桐吓得半死。 作为成功商人的老爸,多年来给小桐的印象就是西装革履,神采奕奕,五十岁开始染发,染得墨黑,保持自己的奕奕神采。 但眼前的老爸,还不曾过六十岁生辰,一眼看去,完全像八十岁的样子了。 头发全白了,老态毕现。小桐伸手拉了一下老爸的胳膊,想说两句安慰的话,却突然哽咽。 老爸拍拍小桐的手,叹了口气,没说什么没想到你能来这样的话。 小悲小痛面前,有些话说说倒也无妨,大灾大难,语言也只剩苍白。 父女俩沉默片刻,小桐爸稳了稳神跟小桐说,很麻烦,急性的,已经引发肾功能衰竭,在等肾源。 小桐没吭声,走到病房门口,踮起脚尖透过巴掌大的一小块玻璃朝里面看去。岳霖在病床上躺着,只是一个轮廓,一个静默无息的轮廓。 岳霖母亲在旁边坐着,也是一个轮廓。一个绝望的轮廓。 小桐放下脚尖转回到老爸身边,小桐说,爸,我现在去找医生,如果配型成功,我给岳霖捐一个肾。 小桐爸手里的手机咣当掉到地上,屏碎了。 3 检查结果出来,小桐与岳霖配型成功。 因为激动,小桐爸握着小桐的手一直哆嗦,哆嗦个不停。 小桐比她爸震惊得多,小桐说,但这个肾我不能白捐。 小桐爸说你要啥小桐,要啥爸都给你。 小桐说,你把岳霖妈也喊出来,我想跟你们谈谈。 小桐爸说,行,行,谈。 小桐跟她爸和她爸的前妻、岳霖母亲谈的时间并不长。 事情本来就不复杂,她有要求,他们接受,如此而已。 小桐跟自己妈谈的比较复杂。小桐回到家只开口说了一句,她妈就炸了,瞬间像一只受到攻击的母豹子,小桐妈说想都别想,别说捐肾,你输血给他妈都不乐意。你是我闺女,是我身上掉下来的,这事儿你做不了主,必须我说了算! 小桐妈嗷嗷的,完全没有了以前公司半个掌门人的端庄从容,一副农村悍妇的架势,提着小桐爸名字吼道,他要敢逼你给他儿子捐肾,我就跟他同归于尽…… 小桐好不容易等自己妈的发泄告一段落,趁着老妈倒水润嗓子的空儿,小桐说,我已经决定了,妈,不是我爸逼我的,是我自己送上门提出来的。 小桐妈杯子咣地一拍,你是脑子进水了还是鬼迷心窍了? 小桐平静地说,都不是,我就是想把本该属于咱们的东西拿回来。 小桐妈一愣神,你跟那边说啥了? 小桐说没说啥,他们答应了,事后岳霖公司股份的百分之七十归我。不是百分之五十一,是百分之七十。我爸答应了,岳霖妈也答应了,会签个协议。 小桐妈顿了顿,那也不行,全给都不行。我才不稀罕他们那破公司呢,我又不缺钱,你也不缺。我就是不能让你拿了命救岳霖,咱们跟他之间没这情分。 小桐说,妈,就这么定了。你知道我的,我要做的事一定会做,我就要争这口气,再说我咨询过了,医生说好好注意的话,少一个肾不影响生活的。 小桐妈突然就哭了,怎么会不影响呢?那就是你爸跟大夫串通好了骗你的,不影响你爸咋不捐,岳霖妈咋不捐,不行,呜呜呜…… 小桐叹口气,兀自道,他们倒是想捐,都不行。 4 小桐铁了心。 小桐妈怎么劝都不行,最后只剩了万分自责,认定小桐在这件事上极端地要强,还是这么多年家庭关系的扭曲导致的,是她从小给小桐灌输对“那边儿”仇恨的结果。 小桐的仇恨种得太深吧?已经无法拔除,非做不可。小桐妈悲哀地发现,她已改变不了这个结果。 连谢康都改变不了。 谢康的态度更鲜明更坚定:不行!绝对不行! 谢康跟小桐说,我不能同意我的未婚妻,我日后的妻子失去一个肾,我不能拿你的健康当赌注,我们还要过一辈子呢,你还要当妈呢。 小桐耐着性子解释了一遍,连从来不提的跟岳霖母子的恩怨都说了。 谢康还是两字,不行! 关键时候,谢康才不在意小桐家里以前他弄不明白的那些事,他在意的是,他真的接受不了自己的女人要失去一个肾。 后来小桐不跟谢康争了,小桐反问道,如果有一天我患了这种病,你会捐一个肾给我么? 谢康脱口说不会有那一天的。 小桐说我说如果。 谢康犹豫一下,不会有那一天的。 小桐突然笑起来,对不起谢康,咱们分手吧,趁订婚的请柬还没发出去,趁来得及。 谢康僵住,半天说,小桐,你不是挺恨岳霖的吗?你也不是爱钱的女人,所以你的理由说不通,我想知道为什么。 小桐说这个肾,我非捐不可,我说了为什么,能改变你的态度吗? 谢康半天没说话,脸慢慢白了,神情黯淡下来。 小桐说,对不起,就这样吧。 小桐知道,谢康的沉默是同意了,同意他们两年的恋情,就此中断,再无交集。 小桐还是难过了一下。 不,小桐难过了好久,在之后的每一天,小桐想起来,都还是有点儿难过的。 但小桐半点儿都没后悔,她没后悔——相比于岳霖的生命,小桐觉得,谢康不重要。以前的恩怨不重要。她失去一个肾不重要。所谓的家产,更不重要,连自己的妈……都不重要。 岳霖活着,比什么都重要。 5 手术前,小桐没让她爸告诉是她给岳霖捐肾,小桐说,反正是交易,不要加入任何感情进去。反正,也没有感情。 小桐爸深深叹了口气。 小桐很快做完各项检查,上了手术台。 岳霖那里,也是不能再拖了。 然后躺在手术台上,在麻醉剂注入身体之前,多年前跟岳霖有过的片段,突然就一幕幕清晰起来,历历在目地闪烁而过。 小桐能记得岳霖的时候,大概也有四五岁了,是记忆最初的起点。那时候,岳霖已经是个十岁许的小小少年了,会在一些意想不到的时候,跟着他的母亲突然闯到小桐家里来。 那些年,小桐跟岳霖的见面都是兵荒马乱的。 好像每次,小桐都是在自己妈身后躲着,而岳霖,则每次都是站自己母亲跟前,一副无所畏惧的倔强的样子。 岳霖母亲在那些年总是不期而至,在小桐爸出去跑生意的时候,跑来咒骂一通,骂小桐妈狐狸精,第三者,不要脸……各种骂。 岳霖母亲好像总知道小桐爸什么时候不在家,小桐爸跟岳霖母子明显联系密切。 小桐妈也从来不甘示弱,骂岳霖母亲没本事管不住男人什么的。 小桐听得又慌又惊。 到了七八岁,隐隐听出来自己妈是怀了自己后逼着老爸离的……但无论如何,小桐也不能接受岳霖妈带着儿子来家里这么闹,闹得她好多年因为邻居的眼神自卑感爆棚。 小桐开始帮她妈。 于是俩小孩开始为各自妈而战。 有一次岳霖妈不知道为啥特别气,在楼下堵住去送小桐上学的小桐妈,抬手就一巴掌,好像是小桐妈把小桐爸的钱给了娘家什么的……小桐不干了,冲上去就对着岳霖妈拳打脚踢,还没踢两下,被窜过来的岳霖一把薅开了。 两个女人打作一团,小桐嗷嗷叫着朝前冲,岳霖死死扯着小桐,小桐急了一爪子把岳霖的脸挠出了几道血印子……岳霖疼得龇牙咧嘴,但,除了扯住小桐,并没还手。 后来…… 6 后来,在这种不健康的人生中小桐长成敏感叛逆的少女。 那两年,小桐叛逆得厉害,跟顽劣的男生逃课,喝酒…… 有一晚,夏天。小桐再次逃了课,跟三四个男生在夜市烧烤摊喝啤酒。喝到微醺,小桐放肆地点了支烟。 也就抽了那么一口,突然一只手横空劈过来把小桐手里的烟挥掉了。 小桐一抬头,看到眼神冷漠桀骜的岳霖。 那时候,岳霖读了本市一所不咋样的大学,学的经济,也开始跟着他们的爸参与公司运作。小桐爸在公司继承这件事上的态度倒是明朗,明目张胆地重男轻女。 小桐妈每次提起来都恨得咬牙…… 突然这么碰到岳霖,还把她的烟打掉了,小桐挺烦,脱口说滚一边儿去。 岳霖也不吭声,扯着小桐就走。 小桐朝后拼命挣扎,岳霖不松手也不说话,扯着小桐踉跄前行。小桐恼了后来喊救命,那几个男生冲过来就动了手。 小桐反应过来的时候,岳霖已经被他们围攻在地,只有挨打的份儿了,透过缝隙,小桐突然看到岳霖脑门上的血…… 小桐尖叫着把同伴撕扯开,看到岳霖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,左侧额角的血汩汩流下来。 小桐弯腰抱起岳霖哭喊起来,哭得凄厉又绝望。 好半天,岳霖在小桐怀里张开眼睛。岳霖说,小桐,你答应我不这样,永不。 小桐说不出话,哭得呜呜的。 岳霖重复地,你答应我,我就说服我妈,跟你们井水不犯河水。 小桐还是不说话,用袖子去盖岳霖脑门上的血,依旧哭得呜呜的。 7 那之后,小桐洗心革面。 两边都不知道那晚发生的事情,小桐后来听她妈有点儿幸灾乐祸得唠叨过一句,说岳霖不争气,跟流氓打架,差点让人打成脑震荡。 小桐一声没吭。 她也没再见过岳霖。 小桐爸在小桐上大学后分割了财产,公司给了岳霖母子,房产和其他东西给了小桐母女。 那边儿得到的多一些。 但过了这么多年,好像都没有力气再闹了。 直到这一次,因为岳霖的病,他们的人生又有了交集。 麻醉剂缓缓进入血液,在小桐昏睡之前,她最后想起的是一个夜晚。 那一晚,岳霖被他妈派来要什么东西,小桐妈跟小桐爸为此从客厅吵到了二楼。 岳霖在客厅不动声色站着,小桐在自己卧室静静听着,片刻,小桐发出一声低低的,却足以让岳霖听到的呼叫。 两秒钟后,岳霖冲进小桐房间。 屋内,小桐一把褪去自己开口的睡袍,裸露出十几岁少女已渐渐丰满的身体。小桐看着呆若木鸡的岳霖,平静又狠狠说道,如果你再来我家,我现在就喊叫,我告诉爸你对我图谋不轨。 岳霖在愣怔瞬间后跨前一步,弯身将地上小桐睡衣捡起将小桐裹住。 岳霖的手抖得厉害。 几秒钟后,小桐听到关门的声响,小桐慢慢蹲下去,把脸埋进手臂里,眼泪刷地下来了。 岳霖最后看她那一眼,那么绝望那么疼,就像之前的很多年,他们隔着自己母亲默默看对方的时候,那种盖也盖不住的疼和绝望。 几天后的晚上,岳霖为小桐负了伤,他们的交集,就此戛然而止。 可是小桐是多么明白,她跟岳霖,是隔着各自母亲怨恨的仇人,为各自的母亲而战。 但他们,也是彼此生命里扎得最深的一根刺。 那根刺,关乎一对少年男女无视一切道德伦理,只有对对方的……血肉情深。 是的,那是从血液里从基因里从骨头里带出来的东西。 再多的仇与恨,也不能改变。 他们在对方心里就这么扎下来,扎到无力拔除,非拔不可的话,不仅伤筋动骨,会伤及性命也说不定。所以,他们只能带着彼此行走在各自的人生中。 也所以,小桐救的不是岳霖,更是她自己。 至于公司股份……那只是小桐给成人世界演的一出戏。为了那个她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示好的名字。那个她要用世俗的尘埃牢牢遮盖的名字。那个让她疼也让她暖的名字。 她知道岳霖也是如此。 只能如此,也将永远如此。 一辈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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