暗夜中,忽然有暴雨倾泻而下,远远近近的山峦峰林,长长短短的江河峡谷,全都在突然而至的暴雨中失去了轮廓,消渐为无形。 前方的路愈见模糊。长安城外沿着山道满栽的丁香花,也被倾泻的暴雨打得零落不堪,一团团锦绣般的花朵折损在急雨中,堕落污泥道,夜深无人见。 黄梓瑕在山道的暗夜中跋涉,握在手中的天青色油纸伞在暴风骤雨中折了两条伞骨,雨点透过破损的伞面,直直砸在面颊上,冰冷如刀。 她只抬眼看了一看,便毫不迟疑地将伞丢弃在路上,就这样在暴雨中往前行走。雨点砸在身上,格外沉冷,暗夜中天光暗淡,只有偶尔雨点的微光,映照出前面依稀的景物,整个天地模糊一片。 山道拐弯处,是一个小亭子。本朝设十里一长亭,五里一短亭,是路人歇息处。在这样的暗夜风雨中,有三四个人正在亭中,或倚或坐,正在谈天。长安城例行宵禁,每日早上五更三点才开城门,现在时辰尚早,想必是正在此处等着城门开启的人。 黄梓瑕踩着泥水过去。她穿着一身最普通的男式蓝衣短衫,里面几个人都转过头,见是个纤弱少年模样,其中一个老者便向她招呼:“少年人,你也是要赶早进城的?全身都淋湿了,可怜见的,烤烤火吧。” 黄梓瑕看着他火光下温厚的笑容,拉紧湿透的衣襟,谢了一声坐到火边,离他两尺之远,默默帮着加火添柴。 见她只拨着火不说话,几人也便回头各自聊天,说到大江南北千奇百怪的事情,众人更是口沫横飞,仿佛自己就在当场亲眼目睹似的。 “说到这个奇事啊,最近京中那个奇案,你们可听说过?” “老丈说的可是被称之为‘四方案’的那一个案子?”立即有人接口道,“三月之内连死三个人,而且还是京城各自居住在城南、西、北三处毫无瓜葛的人,又留下‘乐’、‘我’、‘净’三个血字,真是诡异莫测,恐怖异常啊!” “是啊,现在看来,下一桩血案定是要出在城东了,所以现在城东各坊人心惶惶,据说能走的人都已经走了,城东几近十室九空。” 黄梓瑕一双白净的手握着柴枝,缓缓地剥着火苗,听着轻微的“荜拨”声,面上平静无波。 “如今天下不安,各州府都在动荡,不止京城,最近蜀中也出了桩灭门血案,不知大家可曾听闻?”其中一个中年人,显然是个游方的说书人,手里还习惯性握着块醒木,谈兴颇佳,“灭门血案听说得多了吧?可这桩案子,是蜀中使君黄敏家的灭门惨案!” 黄敏。 这个名字陡然入耳,黄梓瑕一直沉静拨火的手下意识地一颤,一点火星溅上她的手背,突如其来的剧痛。 幸好众人都在惊讶哗然,根本没人注意她,只借着这个由头,大家七嘴八舌在议论:“黄敏不就是当初在京中任刑部侍郎,几年来破了好几桩奇案,颇有官声的那位大人吗?” “这个我倒也有听说!据说这倒也不全是黄敏一人之力,他有一儿一女,儿子黄彦也就罢了,那个女儿却是稀世奇才,据说当年黄敏担任刑部侍郎时,许多疑案就是她替父亲点破的,当时她也不过十四五岁。当今皇上曾亲口嘉许,说她若是男子,定是宰执之才啊!” “呵呵,宰执之才?”那说书人冷笑道,“各位可曾听过传闻,据说黄敏那个女儿生下来就是满室血光,看见的人都说是白虎星降世,要吃尽全家亲人!如今果然一语成谶,这黄家灭门血案,就是黄家女儿亲手所为!” 黄梓瑕忘却了手背上那一点剧痛,她怔怔地看着面前跳动的火光。火舌吞吞吐吐,舔舐着黑暗,然而再晕红的火光,也无法掩盖她苍白的面容。 周围人面面相觑,而那位老者更是不敢置信:“你说,是黄家女儿,灭了自家满门?” “正是!” 这一句断喝,毫无犹疑,斩钉截铁。 “简直是荒谬,世上哪有女儿行凶杀尽亲人的事情?” “此事千真万确,朝廷已经下了海捕文书,黄家女如今潜逃离蜀,若被抓住了,就是千刀万剐,死无葬身之地!” “若真如此,实在是灭绝人性,天良丧尽!” 又是那个老者问:“如此世间惨剧,不知可有什么缘由?” “女人家眼皮子浅,又为了什么?当然是为了一个‘情’字。”那说书人眉飞色舞,又绘声绘色地讲述道,“据说,她自小许了夫家,但长大后却另有心仪之人。所以就在祖母与叔父过来商议她婚事时,她在席间亲手端上了一盏羊蹄羹。黄敏大人、黄夫人杨氏、公子黄彦、乃至她的祖母和叔父全都中毒身亡,唯有她一人逃走,不知去向。衙门在她的房中搜出了砒霜药封,又查知她数日前在药店买了砒霜,白纸黑字记录在档。原来是她心有所属,父母却逼迫她嫁给别人,于是她愤恨之下,毒杀了全家,并邀约情郎共私奔!” 亭中众人听着这件人伦惨案,惊惧之下啧啧称奇。又有人问:“这恶毒女子,怎么又逃掉了?” “她毒杀了父母家人,情知事发,所以连夜约情郎私奔。然而对方却痛恨此等狼心狗肺的女子,便将她的情信上呈官府,带人前往约会地点捉拿这恶毒女人。结果不知怎么被那恶女察觉有异,竟逃走了!如今正被官府下了海捕文书,所有州府城门口全贴了通缉告示,天网恢恢疏而不漏,我倒要看看这狠毒女子什么时候落网,受那千刀万剐之罪!” 说的人津津乐道,听的人义愤填膺,一时间整个短亭内居然有了一种同仇敌忾的气氛。 黄梓瑕抱膝听着,在众人的唾骂声中,忽然觉得困极累极。她将自己的脸贴在双膝上,双眼茫然盯着那团暗淡跳动的火,身上的衣服半干半湿,在这样的春夜,寒气像无形的针一样刺着肌肤,半醒半寐。 天色尚早,城门未开,周围人的话题又转到最近京城的奇闻异事上。诸如如皇上又新建了一座离宫,赵太妃亲自替三清殿缝制帷幔,还有京城多少闺秀意欲嫁给夔王等等,不一而足。 “话说回来,这位夔王,近日是不是要回京了?” “正是啊,皇上喜好游宴,新建成离宫当然要热闹一番,而宫里的聚会,若是没有夔王出席,又怎么算得上聚会呢?” “这位夔王真是皇室中第一出色人物,先皇也是对他宠爱有加,难怪岐乐郡主拼命要嫁给夔王,几次三番用尽手段,成为京城笑柄啊。” “益王爷就留下这么一个女儿,估计要是泉下有知,肯定会被她气活吧……” 说到皇家之事,众人自然都是一副津津乐道模样,唯有黄梓瑕却毫不关注,只闭目养神,侧耳倾听外面动静。 雨已经停了,在缓缓亮起的天色中,有轻微的马蹄声隐约传来,细若不闻。 黄梓瑕立即睁开了眼,抛下那几个正在口沫横飞的人,快步走出了短亭。 在熹微的晨光中,旭日的光芒正浮出天际。蜿蜒的山道上过来的是一队次序井然的卫队,明明他们身上还带着雨点,却个个整肃警敏,一看便知训练有素。 在队伍的中间,是两匹通体无瑕的黑马,拖着一辆马车缓缓行来。马车上绘着团龙与翔鸾,金漆雕饰,饰以砗磲和青甸子,两只小小的金铃正挂在车檐下,随着马车的走动,轻轻摇晃,发出清空的声音。 车马越过亭子向前继续前进。黄梓瑕遥遥跟着。在队伍最后,有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士兵,在行进中心神不宁,向着左右扫视。等看到黄梓瑕在林后□□,他才转而向身边的人说:“鲁大哥,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吃坏肚子了,我……我要去方便一下。” “你怎么搞的,这就快进城了,你赶得上来吗?”旁边人压低声音,瞪了他一眼,“王爷御下甚严,被发现了你知道是什么后果!” “是……放心吧,我马上就追上来。”他捂着肚子,急匆匆地拨转马头扎进了密林中。 黄梓瑕拨开乱草,几步奔到等他的士兵那里,对方已经匆忙地脱下了王府禁卫的制服,把头盔摘下来给她:“黄姑娘,你……会骑马吧?” 黄梓瑕接过他的头盔,低声说:“张行英,你冒着这么大的险帮我,我真是感激不尽!” “你这说是什么话,当初若不是靠着你,我爹娘早就已经死了,这回我若不帮你,我爹娘都会打死我。”他豪爽地拍拍胸口,“何况今天不过是随行进京,又不是什么军差,就算露馅儿也没事。上次刘五也是私下找人代差事,不过打几十军棍而已,你只要咬死说是我表妹……我表弟路过,见我拉肚子站不起来,就代我随行应差就行,今天不过随仪仗进城,没什么大事。” 黄梓瑕点点头,迅速脱下外衣给他,然后套上他的衣服。虽然衣服大了一点,但她身材修长,也还看得过去。 匆匆与张行英道谢,黄梓瑕飞身上马,催促着冲出密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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