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前有个当妈的,把老公告上了中华伦理道德法庭《金牌调解》。她控诉说,老公不去上班,成天就在家带孩子,带孩子也不好好带,把孩子放在地上散养,大家实在无法忍受一个经过高等进化的人类小孩,像个野兽一样从蠕动进化到翻滚、从滚进化到爬、再从爬进化到走。她觉得这个当爹的老公,拖了文明的后腿。
《金牌调解》目瞪口呆,无法想象一个人类的孩子与大自然完全融为一体的场景:如果这也可以,为何不去农场养猪呢?
老公耐心地站出来说:这叫独立成长,他做全职爸爸的理想,是让孩子在成长中尽量少地被干预,多跟自然接触而不是多跟人接触,更利于孩子了解自己、发展出独立的能力和个性。“我带孩子和其它人肯定是不同的,但这才是正确的带法。"
家人质疑:你自己带出来的孩子,跟你都不亲,你怎么解释?法庭还现场做了测试,"法官"们也说:看来孩子也不大领情嘛,都跟你不亲密呢。
高明爸爸呵呵一笑:你们错了,这说明了她对我充满信任,你别看她满场乱跑看也不看我一眼,但这正好是她内心充满安全感的表现,走得越远,她的安全距离就越长,安全距离越长,独立成长的能量就越大。越喜欢黏在大人身边的人,越对未知充满恐惧。
我现在懂得这个奇葩直男了。这不就是舒婷的《致橡树》里描述的独立精神么?“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,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。根,紧握在地下;叶,相触在云里。”
既然我们上辈子是情人,那就在这辈子以树的形象继续吧。
但是说实话,家里有半独立不独立的儿童真是沉重。
以前我蹲在地上,可以直视她的眼睛,看到她的瞳孔里清晰地印着一个我。她也会欣喜地伸出手指头,戳进我眼睛里,大声地说:“妈妈,这里有个楚楚。”
她一直自称楚楚, 楚楚要这个,楚楚要那个,从来不说“我”。她说楚楚是楚楚,“我”是“我”,不能乱说的。对于秩序,她一向有着类似处女座的热情。
现在蹲着,她会低头俯视,头顶一个巨大的光环,闪得你睁不开眼。她沉默地俯瞰着,不由得让人觉得她背了光的脸上,酝酿着某种阴谋。果然,手指伸出来,戳到我眼角:“你这里有条美人鱼的尾巴!”
以前蹲着跟她说话,本来是想着平等可以让她平静,结果这个懒货,只要我一蹲下,小屁股就顺势坐到大腿上。现在更不敢蹲了,她像一墩石磨,沉重地压着膝盖骨,还碾来碾去转过头俯视你,指出你眼角的鱼尾纹、老年斑、法令纹,杀伤力堪比一头熊,一屁股坐死活活的你。
身体沉重不说,心情也很沉重。
很多小时候的游戏都不敢玩了。别说蹲,我现在连弯腰都不弯,一弯腰,她会很自然地伸出手,猴子一样勾住脖子起吊、晃悠。
半大的儿童,20公斤,像一只初长成的企鹅,摇摇摆摆地走着,东张西望,忽然看到人海里一个我出现,就像见到了美味可口的鱼,一个入水动作,炮弹一样地冲过来,热情到爆。
每次都把我撞一趔趄。
不禁开始怀念她刚学会走路的时光,同样摇摇摆摆慢吞吞,入怀却是温暖柔软一小坨。那时候觉得,就算全世界给我也不想放开这团肉。
现在不同了,不用全世界,海滨一间房、半天假期我就可以把她交换了。养孩子太沉重,枕在胸口就像压了石头,每次都要让她往下面点去枕着胃,别压着了我的胸。你们可以试试,看看到底有多疼。
只想让她独立起来不烦我,却一点都不想让她真的长大了。
就在半年前,她还觉得我是排在范冰冰、Angela baby之前的美貌女人,现在指着公交车站牌上不知名女团的大长腿说:要是妈妈也像这样就好了!
太令人生气了,我毫不犹豫地指出她的不忠诚。她马上反应过来端正态度:“这些阿姨叫什么我都不知道,说不定她们是假的呢,就像动画片里的那些漂亮女孩一样的。对不起妈妈,我跟你开玩笑的,真的人才不会这么漂亮呢!”
怎么办?毕竟才5岁半,不能明辨是非而且经验不足。我只能含泪受了,大人不计小人过。
自从有了她,我爱上了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,每次翻开都重获新生:“太阳是我眼睛的色彩,冰雪是我脚步的颜色”,你看,当妈的就是要这样用死里逃生来自我抚慰。
哪怕遍体鳞伤,也要在伤口里长出翅膀,这就是以母爱为伪装的求生欲。
以前她是黏在我身上的,哪怕离开一秒,也会马上陷入焦虑,眼带激光地要击中我。现在她在前方跑得风驰电掣,完全不管我是不是在她看奔跑的脚
——不怕丢啊?
同行的人紧张得冷汗直冒,大呼危险,用各种社会新闻提醒和指责我未免太疏忽。
实际上我比央视12套还关注社会事件,掌握的案例和线索比记者还多,还三不五时地写个热点骗稿酬。我对这个世界一点都不放心,连她长大要交男朋友这件事都会让我觉得意难平,但是我就是要故意假装看不见她跑远了,我太清楚她这个成长,来得有多么不容易。
这孩子从我身上以血的代价剥下来,再走出两步远、50厘米、一米、两米、三米……她是我一寸一寸放出去的风筝。我是冒着极大的风险,来享受高投入带来的小收益。总有一天,她还会跑得更远,甚至飞起来。她越是在该探索的年纪回头眷念,我越是害怕她不能往前。
我乐于促成她长成与我完全不同的独立个体——反正也拦不住,谁知道哪天谁家的混小子,随便一勾就没我什么事儿了。何必呢?女大不中留。
但也不能不管,就找到了一个独特的秘诀来建立亲密感:认怂。
唉,我路痴呀,会迷路的,你得带着我啊,万一把我走丢了怎么办?
唉,我恐高呀,你得把我带到安全的地方呀,万一我头一晕就掉下去了怎么办?
唉,我老了缺钙呀,你再让我抱着走,万一把我骨头压断了怎么办?
唉,我很困了,你不去关灯,我怎么睡觉呀?晚上不关灯,魔鬼会在墙上投影子的呀,把我吓死了怎么办?
所有的问题,她都会帮我回答:“那我就没有妈妈、你就没有宝宝了。”然后怀着使命感干完所有的事情。忽然有一天她诧异了:“为什么我每天要干这么多事情呢?”
哈!我能告诉你真相么?这可都是为你好呢,好女儿都是聪明的懒妈妈培养出来的。像我这样又懒又聪明,你长大后一定会感到骄傲的。不用客气,我是你妈。
偷懒是独立小孩带来的红利之一,勇敢和责任心,是第二个。回忆起儿时的玩伴,听说人家也已经长得她这样高、这样有力气了,她不由得吁出一口气:“那我就不用再保护她了!”
实际的情况是,这只弱鸡,连午睡时上厕所都不敢跟老师开口。都照顾不好自己,还惦记着别人,能不被感动么?
我说你会长大的吧?她以前强烈反对,现在会说:“如果我长大,你老了,我还是会爱你,一直爱你,你死了也不会忘记。”
一个5岁半的女孩儿,这么表达爱慕,是不是应该送她去培训一下语言的艺术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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