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有个特别不好的毛病,吐槽起自己人来花样迭出。尤其是我父母,觉得他们简直就是控制型父母的代言人,不断激发着30多岁大宝宝的叛逆精神。梦寐以求的事情就是带着女儿远走高飞,到没有唠叨没有压迫的地方,晒太阳、睡懒觉,纵情山水、闲听林涛。
低头一看,鼻涕眼泪一大把的小女,像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债主,要陪吃、要陪喝、要陪玩、要陪睡、还要我掏钱……无限透支我的时间、精力和金钱。又不想带她了。还是闲云野鹤、孤家寡人地好啊,没有负担、没有压力、没有责任。特别希望自己也是个渣,娶了妻子、嫁了老公、生了孩子却只扫门前雪,不用负责任。
愿望变成了出家。尼姑庵都选好了,在大理的寂照寺。幻想女儿在人间长大了,来寻亲找妈,我一摸溜光水滑的头皮,一脸红尘可僧的表情,泪流满面却依然决绝地说出一句:“贫尼乃方外人士,不问红尘、不念过往,施主请便……”
小女一巴掌飞过来:“没有头发的女人不漂亮!不准你剪头发!”
唉,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掉光都不能剃光,罪过罪过……
按照我妈的说法,想死和想出家,都是懒人和笨蛋。她不鼓励我积极生活,不帮我厘清烦恼,还羞辱和刺激我,我很生气,决心找机会离家出走。
我从小就是想什么来什么。很快公司就给了个外派的机会,我假装无限眷念地挥别乡亲,暗戳戳地带好了运动套装、载满金庸古龙金瓶梅等经典老书的kindle,泪中带笑地踏上了江南的事业之程。
中年职场少女的梦想,就是不再猜测某个人的小心思,不再梳理伤春悲秋的小情绪,放下对婚恋生育的健康疑虑,轻装上阵跑到职场上大杀八百回。哪怕不能叱吒风云,至少往兜里捞点钱,方便买口红的时候不用早请示晚汇报。
这不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走,十几年的异乡求学求生存生活,早就练成了这一身的铁心石肠。对于离家出走的人来说,想家没有存在的必要性。所以在江南的工作虽然艰辛,但有雀跃心情加持,却是轻松加愉快的小飞燕。
结果第三天拿起电话说的第一句话是:“妈,我饿。”
江南人家,不喜油荤,一桶9升装的色拉油,全家甩开膀子吃一年,到小年夜上还剩半桶。好不容易等到他们做个鸡、烧个鸭,又习惯于过水之后白斩,红烧也是去油去腻仿如素鸡。每次蘸酱油我都想问:“油呢?酱油里没有油还敢说自己是油?!”
这些在慢镜头里卖相好、成色好的菜品,已然不能滋养我大油大荤笃出来的山民肠胃了。一到晚上九十点钟,肚子就开始咕噜噜叫。不知道谁在肚子里放了一把水壶,被体内真火烧得滚滚烫,形成口水从胃蔓延到食道,再翻滚到口腔——妈呀,我好饿!
以前总是嘲笑我哥,去日本旅游只吃白米饭加老干妈,没想到三十年河东、三十年河西,轮到我自己不能吃四方了。
其实自从我妈开始养生,我家的伙食就时常出现奇异之举。如果餐桌上放两盘菜,那么一定是一盘菜咸齁了,另一盘没放盐。
她说养生求清淡否则要得高血压,可是没味呢又不下饭,这样一口咸一口淡的搭配正合适。但我看到她经常连续吃三口咸,又在没有盐的那盘猛吃两筷子。
如果餐桌上只有一盘菜,那么恭喜你,吃到了她最真诚的心意:那里融合了诸如胡萝卜木耳香菇洋葱海带丝等至少五样的精华。她说这些菜,都是清血管、防硬化的菜中之宝。
无论她怎么说出花,我们都忍不住的要回应“呸呸呸”。太渴望到别人家吃饭了。
结果没想到好看好吃不经饿,我因为自由而乐不思蜀,却因为吃不饱而想念她道听途说的养生餐。
毫无意外地,我妈絮絮叨叨地数落了我一通,大意无外乎:“年纪轻轻的喊饿,还能不能顺利地老到我这个岁数?”
“我像你这个岁数的时候,顿顿两大碗,吃得饱饱的才有了力气来养活你们……”
“减肥不要节食,节食是最愚蠢的”
“一饿就吃肉,难道不知道多吃两碗饭吗?饭才是粮食精!”
“不健康的饮食生活,就是不健康的人生,你就是不虚心、不学习!”
……
反正就是,问题没解决、情感没表达,白被数落一通。
然而每顿二两量的江南好米,实打实地塞进肚子里。然而看书的时间、运动的时间、睡觉的时间还是全部都换算成了找食时间。老友问我:“你过去在江南将近十年的日子,是怎么熬过去的?”
我怎么回答?可能是因为爱、因为信念吧。本来是因为某个人、某份感情留在了一座城,却没想到因为没有吃的,做了老不离蜀的新注解。
晚上睡觉,小女偎过来:“妈妈,现在是冬天还是什么天?”
一把抱住:“呀,小暖炉,快给我暖暖,被子太薄我快冻死了!”
小家伙闻言把自己珍爱的毛毛被抽出来,四角扯平地盖到我身上,又爬到我身上,紧紧地抱着我:“我一摸,就知道你的睡衣太薄了,赶快到我怀里来暖暖吧!”
暖洋洋的小东西,就像个热乎乎的小猫咪,敞开柔软的肚皮围住我,心下大喜:有女如此,妇复何求?
笑着笑着就有点笑不动了。想起我妈,她总是嫉妒我有个好女儿,自己却命薄。说我不懂她的心,一心想要远离她,我则抱怨她把自己披挂得太坚硬,除了揍我,几乎没有碰过她的体温,实在难以靠近。母女一场,却多是口舌之争。要不是这样一场分离,可能就永如这般地互相怨怼了。
她永远都希望我是那个八岁时,因为与父母分离,渴望去到妈妈身边的小女孩,穿着一身红衣服,歪着脑袋听她随便数落。没想到我翅膀一硬就要飞走了。大学二年级时听说我谈了恋爱,连夜打过电话来,开口就是:“你就打算不要我们了吗?”
现在我回来了,坐在餐桌上满嘴冒油的时候想起萨翁说的那句话:“月光明亮的时候,我们就看不到灯光。”细咂摸起来,竟是禁不住热泪盈眶。人一辈子吃那么多东西,早就消化掉了,仍暖暖留在胃里的,终归不是什么珍肴美味,而是陪伴。
有时候我们会为了得到更重大的利益,不惜牺牲手边的幸福,甚至放弃一切,却是在一粥一饭之间,出卖了自己没有带出门的灵魂。
别以为胃不懂感情,它以前是痛的,现在却是暖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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