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跟随阿琅在世间经营弥生店千年,为他人的欲望制药弥补。 千年岁月里,唯有阿琅无欲无求,只消一盏杯中物就能令他开怀,故而数百年前我坚持要夏泽教我酿酒。 夏泽老是打趣我,一个药店的伙计,切脉问病的本事没学几分,酒倒是酿得不错。 不如离开阿琅,跟着他学酿酒,日后我俩开个酒坊,一同骗光阿琅的钱财。 阿琅听了这话急慌慌地把我藏在身后:“不行不行!” 我撇撇嘴,小声跟夏泽嘀咕,阿琅真是小气,提起骗他钱就害怕。 夏泽笑得差点从榻上跌下:“就是啊,你说阿琅怎么这样小气?” 夏泽中秋夜来找阿琅小聚,如今在店里已经赖了小半月光景,两个酒鬼聚在一起,日日醉生梦死。 店里藏的箜青酒都喝完了,夏泽就开始算计我酿的酒。 “小九儿,那窖埋了二十三年的酒差不多也到时候了。” 他晃晃悠悠地寻锄头挖酒,阿琅就窝在软榻里看着我傻乐。 夏泽是神族最厉害的酿酒师。 我虽从他那里学了几分手艺,可毕竟阿琅喝惯了他酿的酒,一想到这儿,我就对自己酿的浊酒颇不自信。 “你少喝些,莫要跟着夏泽疯,再喝下去就成傻子了!” “好,”傻子乖乖地点了点头,“最后一杯。”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夏泽拎着两坛酒走来。 这几百年里,我酿过不少酒,每每到了开窖之时,还是紧张得不行。 看着阿琅启封,看着他舀起一瓢,眼睛不眨一下地观察着他神情可有变化。 皱眉是因为酒意过于绵柔,下次酿酒时要记得改; 扬嘴角是口感恰到好处,这个方子要记牢,下次酿酒时还能用上。 这些点滴我都记得。 夏泽开坛后先自饮一盏,咂咂嘴,跟阿琅说:“你考不考虑让小九儿跟着我学酿酒?” “你做梦呢?”阿琅轻轻笑了笑,口气恶劣,他起身斟了一杯,抿了一口。 直到从侧面窥见他脸上的笑意,我那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。 阿琅放下杯子,扬起衣袖,挥手在酒坛上幻出三个字——“醉浮生”。 最后那一划飘飘荡荡,随着阿琅的身形跌进了软塌。 “‘醉浮生’······”夏泽醉醺醺地念叨着,“好名字!” “大人,前厅有客人来访。”阿鸾通禀的时候,阿琅已然醉得都站不起身了。 我瞪了那酒鬼一眼,很是无奈地跟阿鸾说:“罢了罢了,我去瞧瞧······” 前厅坐着两个人,准确来说,一个是阎罗殿的执笔判官,另一个是个孤魂。 判官冷面,说话也不带感情: “他心中有夙愿未了,执念太深,过不去奈何桥,阎王说,琅大人兴许有法子。” “大人是有法子,只是你家主子也该晓得,我家铺面是做买卖的地方······” “临行前主子交代了,会给琅大人一笔满意的报酬。”判官说话时面无表情,连眼睛都是直勾勾的。 他身边的孤魂亦是一脸木然。 “成交。”我扬了扬手,示意阿鸾去库房取来一枚白蔹枝来。 白蔹枝是上古神物,可见魂魄前世羁绊,可解人间难圆。 取汤谷水,浸白蔹枝于青玉壶,扶桑烹之。 水汽氤氲,白蔹星星点点从壶里溢出,在店铺中笼罩出一方世界: 春末的时候,扶苏救下了一个宫人。 他说他没有名字,三日前由于没擦净公子书架上的浮尘,被管事婆婆责罚禁食。 整整三日,水米未进,饥饿冲昏了头脑。 他大着胆子偷偷拿起一块备给公子的茶点,却不料被管事婆婆撞个正着。 管事婆婆上秉公子,要杖杀小宫人以儆效尤。 小宫人回话结结巴巴,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。 扶苏瞧他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光景,瑟瑟缩缩地跪着,脑袋恨不得扎进地里,不住叩头告饶。 扶苏觉得好笑,扬了扬手,示意管事婆婆不必多言。 “你先退下吧。”公子声音泠泠,如泉水击石,小宫人呆在原地,忘记了做出反应。 眼前这个人眉眼柔和,像奶奶故事里的神仙。 小宫人觉得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了心口,他重重地叩首: “奴愿一生侍候公子,乞公子垂怜。” “唔?也成。”扶苏从书卷中抬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紧张的直打哆嗦的小宫人,扬起了嘴角。 “本宫赐你嬴氏赵姓,自今日起,你的名字叫赵高。” 小宫人战战兢兢地磕了个头,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。 谁想,看书的公子突然弯了眉眼:“糕点好吃吗?” 赵高跟随扶苏的第五年初夏,咸阳城上空仿佛有十个太阳,炙热得令人无法喘息。 公子的书房里,赵高跪坐在扶苏对面,为他烹制茶汤。 “我看了你写的策论,”扶苏面对窗外,手中执着一杯茶,笑得清雅,“很是合我心意。” “公子谬赞。”赵高颔首,谦卑恭谨,礼数分毫不差。 “茶汤也好······比我身边任何一个宫人做得都好。”扶苏脸上的笑虚无又涣散,声音似是轻轻地叹息。 他微微地侧了侧身子,斜倚在案几上:“这些年,你长进很快,比我想的还要快一些。” 赵高垂首,听见公子的夸赞,忍不住想抬眼看扶苏好看的笑颜,却只见扶苏低垂的眼睫在脸上打下一片阴影。 “公子可是有什么心事?”赵高忍不住开口。 心里又暗自后悔,怎么这样不稳重,擅自打探公子心思,真是失了礼数。 他正胡思乱想,却听见扶苏低低地应了一声:“嗯,朝堂确是有些棘手的事,旁人我信不得。” 赵高抬头,看着扶苏温柔的脸,忍不住弯了眉眼,露出了小孩子一样干净又温暖的笑。 他起身撩了衣袍,复又跪下:“奴愿为公子分忧。” 于是,咸阳宫人在短短数日之内都听说了一个名字,赵高。 听闻他本是贱奴,却有幸与胡亥王子交好。 听闻这位赵大人善于察言观色、逢迎献媚,君王和王子胡亥对他赏识有加。 听闻他为人勤奋,又精通律法,君王要提拔他为中车府令掌皇帝车舆。 风言风语在咸阳宫不知传了多少年,后来也就没人敢说了。 见风使舵的势利官员在场面上点头哈腰恭恭敬敬地喊一声:“赵大人。” 君王年纪越来越大,扶苏在朝堂之上也越来越耀眼。 赵高偷偷地开心着,仰视着那人的身影——这就是我的主上,帝国未来的君王。 闲来无事,他在府上一遍一遍地烹茶汤,朝堂上的同僚猜度赵大人风雅,喜好饮茶。 却不知实是公子好茶,赵大人不过时刻铭记在心罢了。 已经好久没有为公子烹茶了,他笑着拨弄着炉火。 思索了许久,决定亲手烹一盏新茶前往公子所居的含章殿。 一路小心护好,一路惴惴不安,一路揣摩着公子可否会中意这次的茶汤,一路期待着公子温和地笑着说“这次的茶汤,烹得很好”。 却不料公子未接茶盏,反而皱着眉头斥责他:“你拿回去,以后不要再做这些无用之事了。” 无用之事吗? 赵高看着公子的脸,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窖。 还没等他缓过神,又听公子说: “我听闻,你替胡亥谋划的政令严酷狠厉,如今你跟着胡亥从贱奴成了高官,当真是出息了。 “我教了你那么多,到最后你连‘仁义’二字也不记得了? “你莫要忘了自己当初不过只是宫奴,如今上位,怎就不能体恤下面人的疾苦?!” 扶苏顿了顿,口吻依旧严厉:“居于庙堂却不怜悯庶民,在其位却不忧其政,本宫实在对你失望!” 扶苏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匕首一般,戳进他的心脏。 “你若不能明白本宫的苦心,日后也不必再来含章殿问安了!” 烹的茶汤是无用之事,自己也终于成了令公子失望的无用之人了吗? 赵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含章殿的,他听见含章殿的宫人都在议论。 “下贱之人还妄图给公子敬茶?”“卑贱的宫奴莫不会还想奉承公子吧?” 那夜,赵高难以成眠。 白日里宫人的轻谩讥讽,往日同僚表面上客气,背后嘲笑他的出身。 他自认是高高在上的赵大人,怎能被如此轻贱! 思绪纷纷扰扰,像是冰锥,狠狠地戳进他的太阳穴,尖锐的冷痛让他咬紧了牙。 多年前那个温润公子的笑语“本宫赐你嬴氏赵姓,自今日起,你的名字叫赵高”,连带着今日的斥责,反复交织,在梦中刺痛他的耳朵。 扶苏扶苏,这两个字好像时刻嘲弄着他,什么赵大人?不过只是个连姓名都没有的宫奴。 如若,新君是胡亥······ 胡亥无能,凡事对他言听计从,与他推心置腹,给予百般信任。 他在胡亥身边是股肱之臣,而不是······奴仆。 他不敢多想,可是这样的念头却像野草一样在心里疯长。 至尊之位只有一个,那个位子为什么只能属于公子呢? 那些不可遏制的念头从蚕蛹中破茧······ 君王出行沙丘的旨意颁布在初夏。 昔日威震四方的君主已垂垂入暮,本就力不从心,谁料半途又遇刺客。 年迈的君王一病不起,将国事交由扶苏处置。 扶苏公子宽厚仁爱,朝野上下无不赞誉。 赵高烹了一壶新茶,将身子倚在榻上,轻轻闭上眼,水汽袅袅,遮住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。 “赵大人,胡亥王子请您前去,说是有要事相商。”似是怕惊扰了他,来人的声音轻细,反倒惹得赵高有些不适。 他抬眼看去,认出是胡亥身边的宫人。 赵高打起精神,挂上了一脸虚伪的笑:“有劳你辛苦一遭。” 刚一进门,礼尚未毕,胡亥便急忙拉起他,挥手示意仆从退下: “赵卿,父皇怕是时日无多了,本宫今日邀你前来,自是······” 赵高长揖一礼,宽袍广袖遮住了他的面容:“殿下可愿为二世君王。” “不······不不······”胡亥慌乱地摆手,眼睛却盯着赵高,似乎想让他把剩下的话说完。 没用的东西,明明心中急不可耐地想要,却连承认的胆量都没有。 赵高心中暗自鄙夷,脸上的笑意却分毫不减:“殿下安心,一切交于臣来做就好。” 宫变之祸流血漂橹,扶苏一脉被胡亥赶尽杀绝,就连门下食客也不曾放过。 他平静地端着茶盏走进公子的寝宫,看着公子从容饮下。 公子好茶,所以最后诀别,也是以茶敬之。 “当初你年幼怯懦,本宫便把你留在身边,怕你被外人欺辱······后来······罢了······你如今这样······也很好······” 赵高站在殿上,十根指甲死死地攥入掌心。 扶苏活着,自己就永远忘不了低贱的过去。 扶苏死后,他成为咸阳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栋梁之臣。 明明应该开心的,可是听到那人临死前最后的话语,他却发现自己脸上布满了泪痕。 “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······”白蔹星星点点地散落,构成了一方小世界,孤魂对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。 “究竟还有什么是你放不下的呢?” 阿鸾在一旁帮我凝结白蔹,嘲弄地笑出声: “权倾朝野,再没人知晓你的曾经,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一切么?这样的人生,还有哪里需要弥补?” 孤魂低着头,嘴角抽动,似是在笑,可我分明瞧见大滴大滴的眼泪划过他的脸。 他的肩膀轻微地抖动,我看不见他的脸,可是声音却瞒不住他胸腔里巨大的悲伤。 “公子说我的心意,是无用之事!我何等珍贵的心意啊!公子斥责了我! “公子不许我去含章殿问安,他视我如弃子!只因出身卑微就能被任意舍弃么?” 看着孤魂这样的情形,我莫名有些难过。 “尝尝吗?”我倒了一盏“醉浮生”,客气地把酒盅往孤魂的方向推了推。 “在见你之前,刚出的窖。 “大概七八岁的时候,我爹娘送我来弥生店当学徒。” 我冲孤魂比了个高度:“当时我还没这柜台高。之后,我就跟着那人在世间活了千年。” 我看向后院,思量着做完这笔买卖,就煮些蜂蜜水给他解酒: “他对我的意义啊,就好像你家公子对你的意义一般。” 我转过头,叹了口气,看着对面孤魂哀伤的眼睛,心里像是被堵住一样: “我家大人喜欢喝酒,我就找他最爱的酿酒师傅学,学了个七八成样,还总是担心不合他心意。” “每每到了开窖的日子,我就忐忑不安,小心翼翼地观察他脸上的表情。 “哪怕他只是皱皱眉,我都要反复琢磨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。” “今日这酒,我埋了二十三年,我家大人饮后赐名‘醉浮生’,我便觉着这二十三年的等待也是欢喜。” “可他若弃这酒如敝履······”孤魂盯着我,似乎想知道我要如何选择。 我想起阿琅的脸,想到被轻贱的心意,只觉得苦涩难当: “我不晓得,我该当如何······或许,我也会心生怨怼······” 孤魂抬起头,一双眼睛通红,却还是勉强扯出一丝笑意。 “可······我知你心意,又怎会辜负?” 身后传来阿琅的声音,我急忙转身,慌乱之中碰倒了桌椅。 阿琅皱了皱眉,小声嘀咕:“还这样冒冒失失的······” “你怎么来了?”我顾不得许多,那样的一番表白,被当事人听到,让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。 “酒醒了,你不在。”他站在离我不足一臂的地方,嘴角挂着宿醉之后的慵懒笑意。 “当局者迷,就连九儿,亦是执迷于自己心意的当局者······人心何其小,又何其自私······” 阿琅俯视着孤魂,慢悠悠地开口: “若非如此,你这般精明的人,又怎会几千年都想不明白,当初扶苏为何那般狠绝地斥责你?” “只觉得自己对他的心意该被珍视。” 他好看的眼睛轻轻眯起,挥手接住阿鸾正在凝结的白蔹:“可他最珍视的子民,你又是如何对待的?” 孤魂颓然地瘫坐在地上,一句话也说不出,绝望地看着阿琅,似乎想寻一个解脱。 白蔹在阿琅的指尖凝成光束,阿琅叹了口气,放缓了声音: “若我说······扶苏从来不曾舍弃过你······” 光束变换,依稀可见赵高失魂落魄地离开含章殿。 少年公子执着赵高送来的茶碗,看着他离去的背影,皱着眉头叨念: “难为他费心烹这盏茶,只是本宫要他做的是可倚靠的臂膀,委以重任的君子,怎可成为国之奸佞······” 孤魂的眼睛开始涣散:“公子······” 他瞒不过自己。 他自幼在皎皎如明月一般的公子身边长大,衣食住行扶苏不曾慢待他,就连他的诗书礼乐也尽数承教于扶苏。 他还记得公子带他赏月识花,也记得公子眉眼弯弯教他品茗作画。 可他做了什么? 孤魂发出一阵悲拗的哭嚎。 “成了。”判官亮出法器,正欲收孤魂渡奈何,却被阿琅伸手拦下。 “等等。”阿琅看向跪坐在地上的孤魂,指尖翩飞,白蔹幻化出了一个少年公子的模样。 茶香满室,那位公子温润如玉,眉眼柔和:“糕点好吃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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